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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4月6日 的存档

暴风雨的记忆——似水流年2

2011年4月6日 鲍昆 4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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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昆:我曾经珍藏过一张中学文革报,是在1967年1月的北京四中门口不远的地方买到的,至今还记得那个场景,几个衣着朴素的中学生推着一辆三轮平板车在那里卖报,过往的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而且只要一读在现场就现出激动的表情,因为那时的“血统论”太强大了,几乎完全笼罩了人们的生活。我的报纸因几次的搬家遗失了,前年在朋友李英杰处还见到,甚是珍贵。以上图片来自网络,下面是续昨牟志京的文章——

 

《中学文革报》成员及其命运

      报纸创刊时,我们只有三人:罗文、同班同学王建复和我。我的语文老师毛宪文当过技术咨询(出于政治上的谨慎,他婉拒了加入的邀请),他曾任《内蒙古文艺》编辑,我向他学了不少编辑知识,受益匪浅。《文革报》的版面设计美观大方,显然与毛老师有关。王建复”大串连”与我同行,跑遍大江南北。罗文初次造访,建复在场,就这样成了创办人之一。
       创刊号问世后,不少人陆续加入报社,前面已提到。 到了后期,女五中张颖和王玲,女十二中张君若和张富英也加入进来,报社成员一度接近二十人。   
      在创办之初,罗文是”小组”和报纸之间唯一的链接,没有他办报是不可能的。后来出特刊,与”老兵”在兵马司辩论,也都有赖于他的操持。
      财务最初由我掌管,办到第三期赚了钱,如数还清学校贷款后,还有足够的流动资金。王建复毛遂自荐,从此由他接手财务。
       李金环、纪亚琴负责处理读者来信,并为订户邮寄报纸,工作繁重,却从无怨言。 从名字到相貌都不像汉人,贴汉矢口否认有外族血统,虽是初中生,却显示特有的稳重与才能。他是唯一与我分担过编辑工作的人。阎世钧出身”革干”,憨厚实干,为报纸各种杂务跑前跑后,总是笑嘻嘻的。 韩基山社交广,举手投足带江湖气。我一到会场,他总是喊”司令到”,在危急时刻他对我说:”司令先行,有我护后。”在联络等事务中他功不可没。王嘉材和陈加华头脑灵,点子多,腿脚快,在后勤与卖报的分工中贡献最大。 郝治是罗克的朋友,高个子,一张喜剧性的长脸,化名马列。按他的话,这名字别人不敢喊”打倒”。由于年长智深,他常在会上对我的决策表示嘲讽。 魏雷年岁稍长,唇上留髭须,每逢棘手事,最是老谋深算。 张颖、王玲、张君若和张富英等女生加入时,我们已陷入逆境,她们没领略报纸昌盛的风光,倒甘愿与我们分尝这最后的苦果。
    有一次,陶洛诵和阎世钧在清华碰到”三司”司令蒯大富,一场舌战把蒯大富说得哑口无言。他问洛诵哪个学校的,”好厉害的一张嘴”。他们二位随后到我家,上气不接下气讲起这趣事,大家笑弯了腰。
      由四中”红旗”战斗队写的《我们为什么支持〈出身论〉》一文,登在《文革报》第五期第四版上。罗克从不干涉报务,但读了此文,深为赏识,极力劝我邀请”红旗”加入。谁料到”红旗”第五期后加入,第六期还未出就倒戈了,他们在四中校园贴出大字报”出身论是大毒草”,还到西便门印刷厂,企图抢走刚要出厂的第六期。
还有一个小插曲。”首都兵团”派了个间谍打入我们报社。此人第一次面我就起了疑心,罗文却极力推荐。随后其他成员也都觉得可疑,最终查清他的身份,于是用各种方式捉弄他。我们常在景山和北海会面,却故意把他引到别的地方,还屡次向他提供假情报。在严峻的形势下,给大家平添不少轻松快乐的时刻。
       《红旗》杂志社记者向我传达关锋的话后,我陷入激烈的内心冲突中,几天未在报社露面。然后我召开全体会议,向所有成员转达了关锋的话,指出再往下走,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请求对牺牲没做好准备的成员离开报社,而别人对他们”没有理由予以任何指责。”让我难忘的是,全体成员无一人畏退。
    一九八零年夏天,在全国各大报刊纷纷为罗克平反正名后,我召集报社成员在陶洛诵家相聚。我这才知道除罗文在六十五中受到严重迫害,其他中学生大都未遇到太大麻烦。而郝治、李金环和纪亚琴几位大专学生,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分别在轻工学院和气象学校被残酷批斗。
    那次见面,本以为看到的是大家的无悔与自豪,没想到更多的是看破红尘的自嘲,令人怅惘,但我永远忘不掉当年那集体的勇气。
       我们也为少男少女提供了浪漫场所。 遇罗文与陶洛诵之间有过恋情,后与另一成员张富英结婚。陶洛诵与四中”红旗”的赵京兴结为连理,他们的罗曼史被传为佳话,并历尽重重艰难。在此不谈。
       由于主办《首都风雷》和《中学论坛》,我的小学同学朱大年与刘姜仁也付出巨大的代价,刘姜仁曾很长时间被关在校。《只把春来报》成员中,张育海和沈大伟越境参加缅共人民军,先后战死。吴景瑞(毛子)和我一起去越南从军未遂,不久赴东北后失踪。何大明在张育海一案的调查中受刺激,一度精神失常,幸好后来完全恢复,并写过办报的经历。

遇罗克其人其事  

        《文革报》创刊号出版时,我并不知道”家庭问题研究小组”的身份,随后去罗文家拜访,初次与罗克见面,哥儿俩全无相像之处。他身材瘦小,面色苍白得难以置信,深度近视,扇风耳,大驼背,其魅力却在动态之中。他一张口声音宏亮,言辞清晰明朗,妙趣横生,一圈圈厚镜片挡不住那犀利的目光。
  罗文把我介绍给他,他开玩笑地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就大笑起来。一张口就让我感到绝非一般人物,并开始猜疑他与”小组”的关系。第二期出版后,交往渐深,他向我讲明他就是《出身论》作者。基于形势,他请我对此保密。多数成员在办报期间,从未被正式告知”小组”的身份。  
       罗克在写作上不愧为突破时代局限的巨匠。”文革”对中文造成的灾难,直到今天在政论文章中仍清晰可辨。而罗克的文风却出污淤泥而不染,自成一体。读过其文的人,都不能不感到其思路宽广,条理清晰,广征博引,文辞犀利,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国文人的遗风。   
       他的写作速度惊人。由于出版上困难重重,往往无法预知下一期的出版时间。罗克放下话,只要头一天告诉他,他能第二天交稿。他在报纸发表的所有长文,都是这样一夜写成的。   
       罗克非书痴,小脑也很发达。和我玩一种打手游戏,他总把我的手打得噼啪响。他能同时下两盘盲棋。我试图捉弄他,告知他说的棋子不在其位,他沉吟片刻,坚称我所言不实。   
       他独自住在正房与院墙间搭成的小屋,严冬无法取暖,号称”冰窖”。我与他常在”冰窖”对坐,彻夜长谈,直至天近拂晓。他兴趣广泛,跟我谈的主要是哲学、历史和文学,而非当时的政局或报纸的命运。   
    他是一个机敏的人。一九六七年夏天,我们同去东北。在火车上,一个面相凶恶的人突然问他:”你还认识我吗?” 此话不知从何而来,让人莫名其妙,但他毫不迟疑地巧妙答道:”我看你面熟。”  
       罗克对自己的口才相当自负,蒯大富曾讲过我们成员的坏话,罗克一再托付我向蒯下书,在公开场所辩论,而蒯从未应战。
他一直在不断思索。我们同游北戴河、秦皇岛和沈阳三地,并约好各写游记一篇。在沈阳街头,看到大量日伪时期的建筑,他不快地问我,为什么解放多年的建筑,竟不能与日本在某占领地短期留下的痕迹相比。   
       在报纸停办后,罗克开始写一篇新作–《工资论》。他向我列举论资排辈的贻害,并以此为起点,提出工资政策的建设性方案。可惜那时此文已无处可刊载,他被捕后不知下落。他进一步观察到工业管理体制的弊病,并设想改革的方向。郝治曾讲罗克是”东方的曙光,宫殿的一角”。我常想,十年后在中国开始的体制改革若有罗克的参与,不知会获益多少。
    有一次,我注意到他书架上有一本苏联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编写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就提起我也有一本。他听后很兴奋,当即与我拟订共同攻读此书的计划,并交换读书笔记。
    他批评斯大林的思维方式,必定借助语言垄断。”猫睡觉做梦时,四腿有时会作出跑的姿态,胡须也会颤抖。难道它也使用某种语言吗?” 有时他会问我从未想过的问题,比如”你作梦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
       罗克问到我对鲁迅的看法。他把鲁迅的作品比作一盘珍珠,每颗都很明亮,却没有串成一条彼此相关的项链。他喜欢杰克·伦敦,提到濒死的狼和一个人的搏斗,最后以人饮到狼血而获胜。”他的人物在逆境中表现的毅力,在别的作品中是难能看到的。” 他向我推荐梅里美的《卡门》,并把书借给我看,谈起女主角那奔放自由的性格,极为感叹。
他对外国文学的翻译很有见地。谈到《浮士德》一书的翻译,”郭沫若的译本比起冯至的拙劣错讹之处甚多,但被出版的却是前者。”他对朱生豪在翻译莎士比亚戏剧的成就非常钦佩。他讲过一些朱生豪的故事,如何在战乱逃难的途中不缀译笔,但终未实现译完莎士比亚的弘愿而早逝。
    在他的小屋,我们一起不知度过多少时光。 有一次我情不自禁地感叹:”你的知识多么渊博啊!”他听后拉进我们之间的距离,一反他平日的诙谐,用严肃的语气说道:”等你到了我的年龄,你的知识会比我更渊博。”虽然我对他无比信服,但还是不相信这番话。
讲起鲁迅和瞿秋白的友谊,他找出一张鲁迅赠给瞿秋白的手迹:”人生得一知己足已,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他神情郑重地把它送给我。
       他对毛泽东相当尊敬,对毛泽东诗词的造诣尤为钦佩,特别喜欢《蝶恋花》一词。
  
十一 遇罗克之冤案  

    从东北回来后不久,形势越来越紧。罗克告诉我他已被跟踪,出于幽默,他转身找到跟踪者,开他们玩笑,弄得他们很尴尬。凌晨从他家离开,我也被跟踪过。有一次我骑得飞快,把跟踪者甩下一大截,再转身慢悠悠迎面骑回来。在昏暗的路灯下,跟踪者看看我,又看看前方,一时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朝前方骑去。

    一九六七年年底,罗克告诉我,他感觉自己被捕的日子不远了,建议我从那一天起,为了我和大家的安全,终止往来。他还请求我在将来的调查中,不要犹豫,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因为”不管你承担什么责任,他们要加给我的‘罪责’是不会减轻的。”他把事先写好并封口的一封厚厚的信交给我,请我”在今后情势允许时,交给毛泽东。”罗克于六八年一月被捕。 此信屡屡更换藏匿地点,但插队多年后竟不知下落,实有愧于他的在天之灵。

    那时四中在”军宣队”掌控下,我与负责我们班当兵的和指导员常常激烈辩论,反倒给他们留下坦诚的印象。有一天,当兵的在操场找到我,说有人来”外调”,又说”指导员让我告诉你,不用紧张”。进了指导员小屋,两个穿警服的坐在里面床上。指导员把门关好,对他们介绍我说:”他一贯忠诚坦白,你们可以完全信任他。”那两位听了这话,满脸不快。但那时解放军的势力远在公安之上,他们也只好忍气吞声。

    此后一两个月,这二位多次来四中找我。我一口揽下自身的责任,这态度让他们诧异。我讲话时,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意识到,他们的调查无非是两条,一是罗克是《文革报》的幕后操纵者,二是罗克的”反动”言论。这两条均非事实,我毫不费力地挡回去。

     他们要我揭发罗克的”反革命”言论,我回答”一句没有”,无可奈何,他们退而求其次,要我写下他的言论。几日后他们当面一读,勃然大怒。”照你这么说,他是无产阶级革命份子了。告诉你,他是中央定了性的反革命份子,你还包庇他,你可知道性质的严重吗?”其中一个把掏出枪来,朝我晃了晃,又”啪”地拍在桌上,显得十分滑稽,我忍不住失声大笑。

    相持一阵,他们的调查忽然转向,集中到”手榴弹事件”上。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心里不禁一惊。与罗克停止见面后,出于同一考虑,所有报社成员也都停止来往,我无从了解原委。他们试图把他说成这一事件的指使者,却发现在我这里找不到任何线索,便对我失去了兴趣,从此不再打扰,竟让我多少有被冷落的感觉。
  罗克在一九六八年一月五日被捕,一九七零年一月九日的公告中被列为二十几名判处死刑的”现行反革命”之一。一月二十七日,在工人体育场召开公审大会,除了遇罗克,公告中所列死刑犯当日都被枪决。而他的死刑延至三月五日,在另一次名单中并没有他的公审大会后执行的。在六八年他先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但拒绝签字。据内部消息,他的死刑是经最高层亲自指示,并委托重要人物办的。在最后关头,罗克保持一贯的机智和幽默,在一月二十七日公审大会后,他声称有重大案情未交代,作为”五·一六”份子,他与某某单线联系。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月多的时间。
       为何从十五年徒刑改判死刑?在判决书上,主要罪名是”阴谋暗杀伟大领袖毛主席”,对《出身论》却只字未提。  
       罗克是如何涉嫌暗杀的呢? 一九六七年夏天,东北武斗正盛,部分《文革报》成员结伙北上。一到长春,在火车站就给每人发武器,离开长春时,我曾嘱咐大家将所有武器退还,以免留下祸根。后来才得知,罗文并未退还领到的手榴弹,把它带回了北京。   
      罗文是个酷爱化学的人。他曾对我说,对他来说搞政治纯属误会。他曾热衷于恶作剧,比如在我家撒下几滴威力极大的催泪剂。他还为报社成员表演火箭发射,火药想必就来自那颗手榴弹。 私下带回手榴弹也罢,他却在风声正紧时,找了几个靠不住的人去香山埋藏。当局一恐吓,有人就招供了。他们试图让我证实罗克是其幕后操纵者,我当时尚不解,直到读到判决书,才知道当局的企图。 罗克、罗锦、罗文、罗勉兄妹虽个个聪慧,但办事往往有失周全。罗克当年托罗锦藏日记,她竟藏到中山公园公厕。 罗文从东北带回手榴弹,罗文、罗克拒绝销毁读者来信等,就是明显的例子。不过,把罗文的手榴弹归结为罗克的暗杀阴谋,并非愚蠢的推理,而是懦弱的陷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十三年后的夏天,为罗克平反的时机终于到来。我和罗锦在《光明日报》社与记者王晨数次会面后,《划破夜空的陨星–记思想解放的先驱遇罗克》于一九八零年七月二十五日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随后全国各大报刊纷纷登载纪念遇罗克的文章,他成了广为人知的英雄。

十二 峨嵋山

    一九六七年四月报纸停刊,我陷入严重的危机状态。不久,我和杨百朋、吴景瑞(毛子)、王建复、陶洛诵、遇罗文等四中同学和报社同人一起抵达成都。
       从成都搭乘慢吞吞的长途车,我们来到了峨嵋山,下车就去报国寺投宿。大殿有三尊佛的立像,全然不为尘世纷争所动,安详地俯瞰人群。早听说蒋介石国难当头时曾在此隐避,对这座寺庙格外好奇。虽是动乱年代,在庙里挂单的游客却不少,大多数是学生。到斋堂用饭,师父先问每人饭量,据说饭越少,菜越精,收费都一样。菜端上来,见到鸡蛋很惊奇,这才知道素食的涵盖比想象得广。在报国寺还吃到”雪磨芋”,味道和口感让我想起北京的冻豆腐,但更鲜美。
       翌日起了个大早,草草洗漱后开始上山,抵达洗象池天色还不算晚。大家决定在此歇脚。庙里住宿费本来就不高,我正要交钱,被百朋拦住了。在寺外与一群猴子逗耍一番,百朋招呼我再去登记,果然又价钱又降下不少。名不虚传,果然有白象在池中,混沌不解其义。一夜平安,早上发现厕所悬空架在悬崖边上,方便时往下一望,让人心惊肉跳。
       离开洗象池不远,山路在云雾缭绕之中。离开上山正路,拜访了几个小庙,殿中无人,经书满地,显然遭过破坏。但象峨嵋山所有寺庙一样,佛像都是完整的,这在那年头也算得奇迹了。
      一路上林茂竹密,鸟叫猿啼,此起彼伏,令人惊心动魄。与几位同伴钻进林中,很快被枝蔓纠缠,无路可走。只好用菜刀开路,没过多久,我们已筋疲力尽,并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绝望中齐声呼救,本以为无望,却意外听到回答,在不断应和声的引导下,我们终于回到正路,对周围草木有了敬畏之心。
      暮色降临前接近金顶,浓雾中,下起瓢泼大雨,未带雨具,很快就成了落汤鸡。到了庙前,一位比丘尼迎上来,把我们引到生着火的殿堂,帮着烘烤衣服,让我感到亲人般的温暖。耳边雷声滚滚,闪电的蓝光不时照亮殿堂。有人喊看神火,从山门口望出去,果然有蓝色荧光在暗中游弋,灿烂夺目,实为奇观。
       翌日晨,为看日出早起。第一次见到云海,汹涌澎湃,几座天际的雪山如海中仙岛。太阳跃然而出,苍茫云海瞬间换了颜色,由铁青到雪白。稍晚,无人应邀同行,我独自去了千佛顶和万佛顶。海拔三千多米山顶,植被与山腰不同,依然赏心悦目,散发浓烈的草木香气。
       为观看天下闻名的峨嵋光,我和建复留到下午四时后下山,然后与他人在九老洞汇合。这一奇观定点定时,在上有阳光下有云海时才会呈现。一位比丘好心引路,岂料头上阴云密布,只好败兴而归,那师父忽在我们身后喊道:”有了”。只见阴云裂开一道缝,阳光射下来。待我们赶上去,阴云又合上了,可惜终未看到这一奇观。
      从金顶到九老洞本是一天行程,我们却在下午四时后才出发。上路不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在黑暗中穿过峨嵋山有名的险路,坡陡路滑,到处都有坠入悬崖的危险。天完全黑下来,仍看不到九老洞的影子,我们早已精疲力竭。而鸟鸣兽吼,被夜的寂静放大了。眼前又是个大坡,我俩认定翻过坡再看不到九老洞,就只好死在这里了。爬到坡顶,居然远处有几点昏黄的灯光。
       用餐时间早过了,僧人还是为我们备了饭菜。夜宿的大堂有几十张床,只有我们一行。说不清为什么,大家不约而同产生强烈的恐惧感。陶洛诵是同行中唯一的女生,她不敢独宿,请求我们允许她与大家一起过夜。我煞有介事把菜刀枕在头下,但很快被疲劳征服。再睁眼,一片光明,夜间的恐惧显得非常可笑。
       在火车上听到九老洞的传说:几个和尚备了七天食物,打着火把,走了三天未达洞底,又折返回来。如此神奇的洞,我非进不可。听僧人说洞口离寺庙往返三十里,众人都失去兴致。我独自而行,来到洞口,周围尚有大片积雪。进洞没走几步,便是令人魂飞胆丧的轰响–无数只受惊的蝙蝠从洞中飞出。没走几步,陷入无边的黑暗中,用小手电筒照出去,什么都看不见,只好跌跌撞撞摸回洞口。
       从九老洞下山,一路从容,与同伴们在报国寺相聚。当晚与毛子商定去越南的计划,次日便踏上东行之旅。

十三 越南之行

       越南之行其实目的不明。过去虽在政治风波中屡遭批判,政治信仰并未动摇。 办报的失败,才使我真正陷入迷茫。莱蒙托夫的诗句”他在疯狂之中祈祷风暴,/幻想着风暴会带给他平静”,或许正是我那时心境的写照。
       与峨嵋山之行的同伴分手,我和毛子踏上去广西凭祥的旅程 。按照计划,我们买下几斤巧克力和一把快刀。
       ”如果我的手指被毒蛇咬到,你一定要毫不犹豫帮我把它切下来。你答应吗?”毛子严肃地凝视着我。虽说彼此承诺,但这还是心理上的严重挑战,我问毛子如何作想,他却摆出不屑的姿态。
       北上成都,东抵重庆,与几位各地游客凑在一起,步行至九龙坡扒货车。九龙坡是个大编车场,几十股轨道上机车呼啸滑行,让人目不暇接。我在一条轨道上行走,陷入暇想,对人们的呐喊和调车员的哨声毫无反应。突然有人猛然把我推出轨道,我正要发作,只见一节车厢从我身边悄然滑过,这才意识到是一位铁路工人救我一命。他追上那节车厢,跳上去,没给我一个道谢的机会。
       从九龙坡搭上的货车,在贵州某站被查处,我和毛子自恃一路练就的本领,漫步到车站数里外,等开动后再扒飞车。那火车司机早把我们的意图看在眼里,列车一起动就全力加速,汽笛长鸣不已。不顾毛子的呼喊,我奋力疾跑,几次伸手抓到车厢扶手,可每次都被魔术般反弹回来。列车驶入前方隧洞,轨道上只剩下我们俩。我看出毛子对我的失败而庆幸,果然,在他估算出车速后,并未像我那样尽力。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我买下两张短程车票,搭上一列东去客车。在靠窗座位上,我要了杯热茶,安然坐下,读起史第文森的小说集,毛子在我对面昏睡过去。几个小时后,列车员查票,我和毛子将在下一站被赶下去。
        对列车员的粗鲁很反感,我心生一计,叮嘱毛子留在原地,车一靠站,我就跑到售票处买了两张票。还买了些食品,待回我们车厢门口,在我出示车票后,列车员仍拒绝让我上车,毛子也被两人从车厢架到门口,他拼命挣扎着,拒不下车。列车起动了,我扔掉手中食品强行登车。经过一番搏斗,我被踢下车门阶梯,我们的背包被扔出车外,而列车载着毛子消失在远方。
       我向站长报怨,讲述了刚才的遭遇,他把我请到办公室,挂了几个电话,建议我到车站附近用餐后再来找他。在小饭馆昏暗的灯光下,满耳犹如异邦之语。沮丧和屈辱之中,想起史第文森笔下一对老夫妇的悲惨遭遇,感到十分凄凉。再次见到站长,他告诉我已安排好毛子在贵阳下车与我会面。他语调平淡,面无表情,刻意掩饰那与时代相悖的善意。
在贵阳车站候车室见到毛子,让我欢欣不已,毛子却摆出无动于衷的嘴脸,仿佛这重聚早就在他神算之中。
       几经周折,终于到达广西凭祥。一踏上站台,便感觉到浓重的战争气氛。南下的列车满载大炮和装甲车等重武器,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军人。让人惊讶的是,从制服、帽徽和肩章上看分明是越南人民军,在饭馆吃米粉时发现他们讲的竟是中国话。一位同桌的士兵向我们眩耀说:”美军在越南五十万,我们人数从不在他们之下。只不过说起来一个没有,因为我们是人民军,不是解放军。”讲到此,他诡秘地一笑。我心中甚是羡慕,他忽然叹口气加上一句:”剩下半年,咱回家看媳妇喽。”顿时让我扫兴,怎么会有人在媳妇与打仗之间作出那么糊涂的选择。
       从凭祥到越南的捷径不是南下而是西进。在无区域地图的情况下,我们靠指南针一直向西走,一路上绕开有人烟的地段。傍晚时分,进入茫茫无际的山区。每座山丘虽不算高,但陡峭危险,满山齐腰高的野草,茂密得迈不过去,每一步都要把脚抬到草尖上,再踩下去。举目望去,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苍山绿海,让人怀疑是否能走出这无人地带,再度回到人间。
       夜幕降临,下着毛毛细雨,在半山腰踩倒一片草,铺好塑料布准备安营扎寨。由于坡度陡,必须用脚蹬地才不至滑下去,再加上湿衣服贴在身上,看来这夜难熬了。伤感之余,也为境遇的荒唐与危险而兴奋。我探出头,瞥见一串摇曳的光点向我们移动。我唤醒毛子,用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不要作声。我们屏息观察,断定那是一支打着手电筒的巡逻队。不一会儿,这些光点接近我们的宿营地。令人不解的是,光点的大小亮度并没有因距离的变化而变化。我下意识伸出手去,居然抓住其中一个。毛子打开手电筒,我松手一看,吓个半死。原来是一种带萤光的丑陋飞虫,与常见的萤火虫毫无相似之处。
       第二天一早,吃上几块巧克力,我们又踏上行程。我浑身都是蚕豆大小的蚊疱,不时停下来抓痒。毛子手持木棍在前边打草开道,反复嘱咐我准备好刀子以防蛇咬。有一回我刚要落脚,瞥见草丛中盘着一条蛇。它仰头与我对视,毫不示弱,最后还是我绕道而行。下午时分,在山谷中遇到一条小河,我们脱衣洗浴,毛子身上的蚊疱还不及我三四成,心中有些不平。
       晚上宿营时,估计已进入越南,百感交集,我在手电筒下写了很长的日记,其中有对父母的歉意,对祖国的离别之情,以及对前景的期望。夜里梦到西贡,梦见电影院门口有许多外国电影海报。再上路,草丛没那么密了,坡度也平缓多了,我们加快了行进速度。忽然在山脊看到一条蜿蜒小道,穿过漫无边际的山丘。我们坐在小道上,正享受美味的巧克力,忽然有个人从坡下冒出来,让我们一惊。我故作镇静,先后用普通话、粤语和英语跟他打招呼。他专注倾听,却只是连连摇头。我和毛子不禁欢呼雀跃,庆祝我们越境成功。那人受我们感染,也咧嘴笑了,然后弯着腰朝山下指去。沿着他指的方向走下去,来到一个仅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在村口碰见一位年轻农妇,模样标致。她招手示意,让我们跟她走。她家是架在几根木桩上的竹棚,地板和墙到处是缝隙,透光漏风,对我们来说,异国情调十足。语言不通,但她的微笑充满善意。她升炊做饭,又围过来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好奇地打量我们。她端上热汤,又来了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能磕磕巴巴讲几句汉语。看来他把我们从北京来这事说清了,围观的人不禁唏嘘。农妇问到我们此行目的时,他似乎未听懂我的回答,农妇听了翻译照样满脸疑惑。喝完汤后,并没有再上饭菜,让我大失所望。
       与农妇道别,踏上山间蜿蜒的公路。不知为什么,毛子在后面越拉越远,我知道没有岔道,便大步先行。走了一两个小时,忽然有人在我肩上一拍,是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他把夹在后座的书递给我,示意让我搭车。我跳上车,翻开书,首页是托尔斯泰画像。再一翻,是沃伦斯基与安娜在火车站分手的插图。在这战火中的国度,遇见一位托尔斯泰的热心读者,让我无比感动。我们开始用英语简单交流,他对我所说的一切都理解都认同,似乎远比我见过大世面。我们来到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年轻人放下我,我们告别。
       我在街上东张西望,一个小姑娘凑过来,用标准普通话大大方方问我:”你饿吗?你要吃东西跟我走。”我感到惊讶,问起来,她指指胸前的毛泽东像章说自己是中国人,问她什么地方,她说谅山。我告诉她在等一个同伴,她向我保证会领他与我会合。跟她走进一个院子,全是身穿制服的武装警察。一个中士能讲流利的中文,我向他讲明去河内参军再南下的意图。他摇了电话,告诉我第二天有车带我们去河内。大约一小时后,那小姑娘果真把毛子领来了。
       晚餐除了清汤只有一小碗米饭,我们饿坏了,就是十份也填不饱肚子。大堂里,不少人在烟雾缭绕中围观下棋,居然是中国相棋。毛子在旁观战,时不时摇头叹息,很快就被请上去。毛子的棋艺在四中是有名的,那帮越南人那是对手,不甘认输,又到镇上搬来援兵。毛子不失大将风度,不动声色,越杀越勇。我感到无聊,倦意袭来,便独自去睡了。
       数日来第一回头上有顶,肚中有食,这一觉睡得香甜自不必说。醒来,毛子还在梦乡。我到院中漫步,碰到会讲中文的中士,问起去河内的车何时能到。不料他态度粗鲁,让我起了疑心,回去摇醒毛子,提议逃跑。可不管我说什么,他只要睡觉,终于误了大事。
       一辆吉普车到了,一位英俊的少尉跳下来,向我们行了军礼,把我们请上车。他讲的中文无瑕可击,却绷着脸不与我们交谈。问起我们是否正去河内,他说先带我们见一位首长再说。一路上时有石峰拔地而起,有桂林山水之秀。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吉普车拐入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我们被领到一间厅堂,不一会儿,连汤带肉外加米饭端了上来。虽有不祥的预感,我们吃得好香,只是牛肉太老,把腮帮子都嚼酸了。勤务兵收走碗筷后,一位有首长风度的胖中校走进来,坐到我们对面。他和颜悦色,通过少尉翻译听完我们的陈述,对我们的”国际共产主义精神”表示欣赏。接着他讲到抗美援越要经由政府安排,我们应回国申请。绝望之余,我言辞越来越激烈。那少尉停止翻译,居然直接与我争吵起来。毛子拉拉我的胳膊,说了句很可笑的蠢话:”别那么说,要注意中越两国的外交关系啊。”转念一想,抗争也不是出路,便假装认输,盘算在回中国的路上另想办法。
       两位军官消失了,一个头戴瓜皮帽的下士进来,示意跟随他走。我以为他就是司机,可从厅堂走到营外不见车影。问起,下士只咧嘴微笑,露出一颗金牙。没走几步,路一拐,前方忽然出现一座城楼,上面刻着”友谊关”。下士走到关前,与中国士兵互敬军礼,然后金牙闪闪与我们道别。刚一入关,我们被一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拖进小屋,不由分说地在胳膊上扎了一针。走出来,又到另一处登记,并递给我们一份中央文件,是专门写给自发去越南的”革命小将”的,又是那些套话。本以为天下去越南的,只有毛子和我二人。吃饭时遇到好几十个学生,才知道在那个年代,亡命之徒大有人在。回凭详的卡车上,我打量其他学生,发现胳膊和腿也满是搔破的蚊疱。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都穿着红卫兵的黄军装。
       我们从越南回来不久,张育海和沈大伟成功地越境到缅甸,加入了德钦巴登顶领导的人民军,先后战死在沙场。

十四 长春三日

    一九六七年夏天, 我与《文革报》大部分成员外加遇罗克,一行十几人去北戴河,当夜步行到秦皇岛,搭上一列无点运行的列车北上沈阳,游览北宫后与罗克分手,我们继续向北,抵达长春。
        我们刚下站台,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一伙全副武装、戴袖章的人领到站台一端。与上百个年轻人一起,莫明奇妙成了他们的兵源。有人发言致谢,然后把枪枝、弹药和手榴弹发到我们手中。
       对我们的款待包括一顿丰盛的晚餐。我把武器搁在一边,正大快朵颐,同行的王嘉材面色凝重地凑到我桌旁。”嘿,你知道站台那些席垛下边是什么吗?”"粮食呗,” 我信口说。”不是。跟我来。”
       到了席垛跟前,四面张望,他猛地掀起苇席一角。我心一沉:哪里是什么粮食,而是一具具尸体。 “昨天夜里抢武器库给打死的。”有人凑上前来,扔给我们这么一句。
       晚餐后,我们被唤上了几辆卡车。每辆有六七个保镖,驾驶舱上架着一挺轻机枪,两侧站着自动枪手。我们这帮学生蹲坐其中,车队以疯狂的速度向城区驶去。出于好奇心,我刚试着站起来,被大声喝住。另一保镖见我不快,侧过身来歉意地向我笑笑:”上一趟死了两个,不能大意啊。”
      目的地是长春地质学院。晚上与嘉材住同一间宿舍,睡得正酣时被他唤醒,只见夜空被焰火般的弹道切割,传来一阵阵柔和的爆炸声。我刚要走到窗前探身出去,嘉材喊道:”你疯啦!趴下。”第二天早上,在走廊里听说两个与我们一起的学生死于半夜的流弹。大院里在开追悼会,十几个死者都是二十岁上下的汽车司机。一个悼亡者在喃喃自语:”妈的,拼了!拼了!”

       嘉材在追悼会场转了一圈,双手围拢在我耳边说:”嘿,你知道他们怎么开车?蹲着开,看见电线杆子拐弯。”在白花圈和黑袖箍的包围中,我感到极度麻木。
       下午时分,我被唤去处理一个不快的事件。我们同行的几个,发现附近文研所无人看管,顺手牵羊拿走几本西方小说。而遭殃的只有君若,她被剪了头发关起来。她来自女校,受过舞蹈训练,长得美身姿也好。从北戴河步行到秦皇岛,她一路向我倾诉,关于黑暗的现实和绝望的心境。此后我有意无意避开她,没想到这回倒霉的偏偏是她。再见面是在回京的火车上,她头戴假军帽,见到我默默无言。
       第二天嘉材和我找到一个自由市场。国营商店全部关门,自由市场反倒繁荣起来,玲琅满目。走着走着,忽闻一阵枪声,一辆吉普车载着几个全身武装的人,在人群中疾驰而过。有位老汉摆摊卖蒜头,我上去问价,老汉满面堆笑说:”老总,看上就随便拿。” 不管怎么说,他死活不肯收钱,最后我拿了两个蒜头走开。心里正纳闷,嘉材在旁冷笑说:”不看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原来我手握折叠水果刀,削过罗卜忘了收起来。没走多远,只见前面聚众成群,围着一个倒在血泊中的人。有人感叹道:”唉,就为了跟那帮人要苹果钱。这年头。”
    听说长春有座大楼原是伪满州国的银行,坚实到连大炮也啃不动。一路找去,四周渐无行人。远处有一座雄伟建筑,我抬手一指,一阵枪响,在头上方的标语牌留下一排弹孔。我和嘉材立即扑倒在地,敏捷地匍匐前进,向附近的墙角爬去。速度之快,超乎我自己的预料。越过大楼的视角,我们站起撒腿就跑。
       当晚我把大家召集起来,决定次日去哈尔滨。临行前,我说:”重要的是所有武器一律上交,以免招嫌。”
我带头把武器上交,以为大家也都跟着做了,后来才知并非如此。
       第二天赶到火车站,才知道因武斗客车不敢进站。候车大厅拥挤不堪,我跑到站外,刚在一个门洞躺下,就昏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被密集的枪声惊醒。一个枪手藏在我的门洞,向斜对面的铁路局大楼射击,大楼上闪烁着还击的火光。”进站里去,这儿不安全,”那枪手头也不回地说。”别跑,慢慢走。他们专打跑的。”他补充道。我犹豫着迈出几步,周围的枪声格外密集起来。身不由己,我飞快地跑起来。那枪手朝我大喊:”别跑,别跑啊!”
       车站大厅,人们围着一位老汉,他胸口被炸开碗口大的洞。他大口喘息着,在众目睽睽下咽了气,身边留下一箱没卖掉的冰棍。这场枪战,更让我怀疑搭乘客车的可能,便决定带大家搭货车。几经周折,我们找到一列北上的货车。车长好说话,让我们坐在守车里等着发车。两三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同行中有人不顾我的反对,非要去买食物充饥。走后不到一刻钟,列车哐当一晃缓缓驶离车站。嘉材和我对视一下,随即把他们的背包推下守车。我们终于离开长春。
        在武斗的硝烟中,我和嘉材游历了哈尔滨、齐齐哈尔和大连。我们在哈尔滨横渡松花江;我在大连看望亲戚和童年好友,在宁静的海滨游泳、抓海砺子。途径沈阳时,竟奇迹般与长春分手的同伴会合。
         据洛诵说,最后一次与毛子见面,他说要去东北找我。从此渺无音信,如果他真去了,很有可能在那里丧生。

十五 插队之际

    六八年年底,缀学两年的中学生开始去农村插队。一位小学女同学到山西绛县,我和刘姜仁到北京站跟着混上”知青”专列。站台上,车厢内,哭声震天,连欢送的锣鼓声都被淹没了。列车启动,这告别的一幕达到高潮。
  在晋南与列车上的”知青”分手,我们南下渡黄河,西进抵华阴,在严寒中游华山。再回山西,跟着姜仁去他老家。那是晋南襄汾的小村。两个北京学生到来的消息传开,招来一些好奇的老乡。其中有个原北大的学生,打成右派后下放到这里。他个头矮小,衣衫不整,满脸稀疏的胡子,戴着厚厚的眼镜,他滔滔不绝,连讲了好几个小时,从农村的贫苦到政策的失误,能看出他心中无尽的苦楚。
  村边有三嶝山,孤零零坐落在平原上,并不算高,但很有气势。我和姜仁爬到山顶眺望, 在薄雾下,村落星星点点,阡陌纵横,方整的田地一直延伸到天边 ,令人心旷神怡,一时忘掉心中的烦恼。
  我们来到山顶的古寺。听村民说,虽寺舍残缺不全,一位法师却拒不下山。踏进山门,那法师双手合十迎上来。他清矍安谧,黑色髯须飘逸,真有如仙人一般。
  古寺不大,院中有各朝代留下的石碑,不少已毁,但文字尚可辨认。我边看边向法师请教,他回答简要。不知不觉中 我们的对话离开碑文,涉及到宗教本身。
  我对佛的认知大致来自《西游记》,实在少得可怜。问到佛是怎么回事,他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佛象你我一样,是一个人,如果你发愿,你也可以成佛。”他又告诉我,人生有八苦,一个人通过修行,达到不以八苦为苦的境界,那他也就成佛了。
  只身离开襄汾,我又到盂县看望刚插队的小学同学,下了火车,才得知长途汽车因大雪停运。在雪地徒步三日才到目的地,在那里,我对插队生活多少有了些体会。
  在太原火车站搭上回京的夜车,座席已满。我站着,注意到一位坐窗口的姑娘满面泪水,不断用钢笔在小桌上画画。待我坐到她身旁,聊起来,发现她也是俄罗斯文学爱好者。在周围乘客的阵阵鼾声中,我们一直聊到北京。她转乘去唐山的火车,我陪她在车站等候。即将分手时,我们突然变得沉默。把她送上火车,走到天桥上,望着那列火车冒着浓烟消逝在天际,十分惆怅。不久收到一封厚厚的来信,一张是《牛虻》中亚瑟的肖像,另一张画的是在火车站两人分手时相对无言的情景,其中的我戴着那顶黑色狗皮帽子。
           
 十六 尾声

  罗克的被捕,使我失去了良师益友。而我的交际由此扩大了,逐渐形成新的圈子。”文革”的疾风骤雨,无情摧毁了我的政治信念,在心里留下一片空白。即将步入成年,发现自己对人世间几乎一无所知。与新结识的朋友一起,我们开始如饥似渴的读书生活。其中包括”白皮书”,诸如《新阶级》、《震撼克里姆林宫的十三天》、《赫鲁晓夫主义》,在政治上增添了新的视角。在哲学上攻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企望从中找到社会与人生的”元素周期表”。与此同时,我陷入文学狂热中。普希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契科夫等十九世纪的俄国文学家,尤其让我着迷。而狄更斯、巴尔扎克、雨果、 福楼拜、莫泊桑、斯汤达、拜伦、雪莱、莎士比亚、杰克·伦敦、马克·吐温和霍桑等欧美作家也开始进入我的生活。
  我在四中的最后一个冬天,晚间时光大都是在冰场度过的。与八年前不同,我的冰鞋从三十五号换成四十三号。幸运的是,四中的八年时光,在自然科学上让我打下坚实的基础,政治上的磨难为我开辟了新的人生道路。
  一九六九年春,姜仁介绍我认识了他的同学鲍有悌。他俩收到白洋淀一个叫吴士陆的同学的邀请,姜仁不能赴约,由我替代。我们从北京乘火车出发,在徐水站下车,步行到安新县城,在城东码头搭上去郭里口的六艙渔船。从县城到郭里口十几里水路,碧波荡漾,煞是好看。到了那四面环水的岛村,刚坐到炕上,一个陌生人闯进屋来,莫名其妙拉着我们去大队部,显然被误作他人了。一位村干部拉长脸嘟囔着,给我们开出户口迁移证,所在地是安新县王家寨公社郭里口大队。将错就错,我从此离开四中,开始了在白洋淀的插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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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文革报的灵魂人物,出身论的作者遇罗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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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捕前的遇罗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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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我为遇罗克一书设计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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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14日在宋庄美术馆给王久良垃圾围城布展时我和遇罗克的塑像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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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冬季,我和遇罗克的胞弟遇罗文。他送我他刚完成的著作《我家》,书中回忆了他一家的身世和在文革中所经历的悲惨遭遇,以及他哥哥遇罗克短暂却不平凡的生涯。他后来去了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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