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达”之后–看Sam王的摄影
”柯达”之后
–看Sam王的摄影
鲍昆
1888年6月,小型口袋式照相机”柯达”在美国罗切斯特伊士曼干板制造公司诞生了。乔治·伊士曼先生为这部小型相机取了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名字–柯达,巧妙地以照相机曝光时的声音来暗示这架新型照相机给人们生活带来的便捷。这架可以用口袋装的”柯达”小型照相机可以安装拍摄100张的纸胶卷,售价只有22美金。与此同时,乔治·伊士曼先生还为这架小型相机的市场推广制定了一个响亮和无比诱人的口号–”你按快门,剩下的交给我们!” 这句简单的话,明白无误地告诉了用户,柯达的产品让你的拍照不但简单便捷,而且有完善的售后服务作为后盾,你只要花钱买相机和感光胶卷拍照就是了,让你的拍照如何成为靓丽的照片则是柯达为你服务的事情。柯达让摄影器材以规模化的批量生产和工业化的标准面世,让摄影终于离开了人的专业分工领域,进入大众的生活消费。”柯达”一时成为全球的热门货,让消费大众喜尝留下靓影和占有山河美景的乐趣,让摄影成为一种大众化的技术与艺术。柯达相机的出现,也正式将早期专业的摄影术与大众消费的摄影划开了界线,让原来复杂的技术和摄影师告别了。一个新的狂欢的大众摄影时代开始了。
柯达的摄影给了历史新的活力,让世界图像化。无数大众的参与让摄影无处不在,从未有一种媒介能够让人类对自己的生活和世界可以如此便捷的表达自己的看法。它不用再学习为了表达而必须的技能,甚至不必学习基本的文字符号书写,更谈不上遣词造句,举起照相机就可以用按快门的动作来完成自己的感觉和评价。摄影在柯达手中完成了它让人类进化过程中伟大的一步,就是看与拍是一个人简单的轻易的权利。在不传播的前提下,让原来只能是说过即忘的言说变成拍过即留证的”现实”。如今,柯达开创的方式已经被飞速而来的数字技术时代进一步完善,一系列的品牌、公司产品完成了摄影所涉及的一切过程,他们是佳能、索尼、爱普生、Adobe等等。对于摄影者来说,你的拍照、呈现、阅读,直至传播,都可以在电脑和互联网的帮助下一气呵成,你只需选择在何时、何地、什么方向按快门就成了。柯达的那一步让尼普斯、塔尔博特、达盖尔等人发明的摄影术成为真正改变历史的伟大发明。在科学上,它发现未知,探究奥秘;在社会信息传播中,它以传播真相扬善抑恶;在艺术中,它是人们精神情感的出口,以娱乐和智慧的游戏来实现自己,甚至是用严肃的批判现实来显示人的尊严。它在让人们的感觉丰富的同时,也让人们的判断更为简单。拍照几乎不假思索,影像的认知直来直去,人们在影像的世界中也越来越简单化了。一千字的旅游广告文字不如一张图片的显示更为直观,照片中皑皑的雪山和碧空的云朵就是最好和最强有力的召唤,所以摄影也就成为最具影响力的媒介。尤其是柯达之后,摄影行为和阅读方式的简单化都给了我们的认知带来巨大的方便,但它同时也谋杀了我们本应感觉世界的复杂。
由此说来,”柯达”的出现,功过是参半的。在它出现之前的半个世纪中,摄影术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一门手艺。手艺,就是以双手与简单的工具相配合所产生的技艺和艺术。在摄影之前,所有的艺术都是手工化的。画要用手执笔去画,”雕”和”塑”也要用手和刀凿工具配合去完成,艺术家在创作时既要有想象还要有技术,在历时性地创作和制作过程中,意象会慢慢地实现、发展和完善。手艺式的过程,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就像科学的实验一样,每一个步骤都存在完全不同的可能。艺术家就像一个在野外寻找归宿的孩子,有既定的目标,但没有固定的道路,而那个目标归宿,并不是一个既定的房子,而是一个理想和愿望。这个过程充满了乐趣,为不安分的人提供了总在寻找和发现的快乐。摄影术的出现,就是人类苦苦寻觅的结果,是手艺和科学相结合的产物。它诞生之后和在”柯达”出现之前,它的这个特征是十分明显的。它在手艺和科学相结合的摇篮中慢慢长大,每一个成长都是人们智慧碰撞的结果。可以想象当时的摄影先驱们,他们守候在黑暗中,在众多承装着稀奇古怪化学试剂的瓶瓶罐罐中摸索,像古代的炼丹方士一样将它们勾兑、掺和,期待着每一次的新奇效果。他们在野外、室内,捕捉光线与镜头和感光体之间各种复杂的物理关系。每一个期待的实现,都是这些人们对自己能力人格的确认,是一种根本无法替代的喜悦。这和原来手工艺术家获得成就的感觉极其相似。但在柯达之后,尤其是在今天消费技术全能的时代,这些本应是真正创造力引发的喜悦,实际上只是一种虚幻的满足感。因为,从普通拍照层面上说,那些公共消费技术偷偷置换了你原本应该付出的努力,它迅速地给予你一张张色彩美丽的视觉图像,让你以前羡慕的那些别人艰苦创作出来的作品效果可以轻易转换成为自己的”创作”。在这神奇的一刻,你觉得自己是有能力的,是一个”天才”,是一个”艺术家”。你在花钱购买的别人给你提供的技术中,完成了自己人格能力的确认。这个过程和吸食鸦片的快感何其相似,你力大无穷,无所不能,但这只是幻觉,你还是你,你只是在别人给你的虚幻中娱乐了一把。现代摄影术,就是这么一个给予你虚幻快感的鸦片,在你享用它的时候,你在获得快感的时候也消耗了生命时间,为资本的周而复始完成了它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交易兑现和利润产生。
在这个由消费技术制造的快乐时代中,可能最宝贵的就是能够清醒地坚持自己的本质精神了。那就是自己作为人的能力的坚持。所以今天能够逆向地重新返回早期的摄影术去寻找乐趣,其实是在寻找自己的本质。美国克莱姆森大学(Clemosn University)的Sam·王教授,常年担任摄影教职,他一边教学,一边在不懈地用摄影寻找自己。他的经历或许会给我提供许多有益的思考。
Sam·王很早在美国学习绘画及雕塑,在暑假纽约打工时结缘了摄影。有趣的是,虽然真正现代性的摄影是在美国滥觞的,它和传播媒介以及商业广泛与紧密的结合,创造了一个恢弘的摄影时代。但那个年代的摄影在美国并不被社会认为是一门艺术,在艺术院校中也没有开设摄影的课程。这种状况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才获得改变,一些传统艺术院校开始增设摄影课程和专业。Sam·王的摄影生涯正好赶上了这一时期,他也因此幸运地成为从事美国摄影教育的第一代人。那个时期,也正是西方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时代转折的时期,文化、艺术都在那个时期发生剧烈的变化。摄影作为一种方便的技术性的媒介,此时更是令人眼花缭乱地粉墨登场了,并被美国的艺术界和公众接受为是艺术了。美国当时是引领世界文化的先锋,美国摄影界更是集中了20世纪最为辉煌的那些大师级人物,像罗伯特·弗兰克、尤金·史密斯、杰里·尤尔斯曼等等。他们都对摄影从各个方面给予了建构性的贡献。这些人物,也都对Sam·王的摄影观念产生过巨大的影响。Sam·王和任何一个摄影者一样,也经历过模仿布列松的”街头摄影”和唯美浪漫的风景摄影这些几乎每个摄影人都曾走过的过程。但他因身在高等院校教学的身份使然,其最终的兴趣取向还是回归到摄影作为媒介本体的探究。他对镜头、胶片、感光、冲洗等这些摄影术最本质的工艺工序兴致盎然,希望在这些细节性的变化和实现中,寻找物质与主观精神之间的奥秘。他的研究范畴,按惯常的说法是摄影的”前期”,既是一次摄影行为技术的前期,也是摄影作为技术史的前期。他的研究和兴趣是有哲学意义的,是对技术消费时代摄影术的一种抗争,是对人的探索精神的坚持。他对摄影术的基本观念和实践程序做过大量的研究。这些工作包括:针孔摄影(包括波带板);改变或重组光学;三色胶以及使用蓝晒(氰印)相片(法)的酪素工艺;双色钯/氰印;不同时间和空间的全像影像;丝网摄影等等。目前,他又主动将数码摄影的概念和工艺应用到19世纪传统摄影工艺中,以期寻找在数字时代和手工艺时代碰撞下的摄影术是否还有新的文化可能。
Sam·王很长一个时期一直在进行”全像场”的研究。他认为人们被 “框形”看图的一般视觉规范所禁锢了,”框形”结构了我们摄影的习惯性认知和规范了我们因看图片习惯所带来的对世界的误会。”框形”遮蔽了世界的本来,让我们忘记了肉眼感觉的其实是一个圆形的视界。镜头通过光线镜像在底片上的视界本来是圆形的”全像场”,但是由于工业生产和市场需要的标准性,强迫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框形”的”世界”。这个”视界”和”世界”是物理性的,甚至本质上是商业带来的”他性”,而不是我们感觉性的。那被标准化的”框形”实际上剪裁掉了现实世界中的许多关系,让我们的感知在横平竖直的矩形视界中徘徊。Sam·王显然并不认同这个结果。他希望突破这种局限。他改造相机,加长相机暗箱的长度,让镜头通过的光线投影能够完整地呈现。从某种意义上说,Sam·王的这个举动具有抗议性的性质,是一种追问,但此时追问的绝不仅仅是关于摄影的效果问题了,而是对我们自进入有画布时代以后人们模拟再现世界时被改变了的意识的追问。因为,在没有画布和纸张的远古时代,人类祖先的绘画是没有规矩的,他们的想象和记忆,是随着自己的思绪肆意走笔在岩石崖壁之上的。那时,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如此亲密,无论是观看和再现,都是无拘无束的。摄影的投影性,已经在再现上规定了视觉效果,如果我们再以”框形”的规律性去寻找对象和规定对象,那么自由的真实感觉就所剩无几了。摄影后来又生发出许多所谓的”构图”理论,进一步强奸和毒化了我们的自由意志,让我们本应活泼丰富的视觉感受变成对一个僵死无聊的律条的再现。摄影就是这样曾经走过这么一段荒谬的时期,一堆堆的假学问让我们忘记照相机到底能够给我们带来什么和看到什么。Sam摄影机镜头的极度广角性,造成取景非常直接、正面、而且是全像场的,对象也是对Sam本人具有意义的空间或一些常见的物品,如一堆建筑用沙、一条蜿蜒的溪水、一段枯木等。对Sam来说,影像主体的视觉意义是通过被描述的方式而获得意义的。换言之,真正传达和表现一幅照片的视觉意义是描述这一幅画面的方式以及过程本身。Sam坚定地认为:摄影艺术仅仅是一个艺术家在完善他寻求对世界理解过程中的副产品,影像不是Sam的摄影的终极目的。由此可以看出,摄影对Sam来说绝不仅止于”生产”影像产品,生产的意义大于产品。
不要仅仅把Sam·王看成是一个简单的复古主义者,他对数字时代的技术也饶有兴味。但是,他却不是一个随着Adobe影像技术进行简单娱乐的人物。他仍然把兴趣放在数字技术和本原的摄影术的两者之间的关系探讨上。他利用微喷技术制作光学底片,将数字成像再返回到光学系统,寻找其间的差别。Sam·王的所有实践都没有离开摄影术最早的基点,也就是他仍然在坚持人的可能性。而这正是无数随着技术潮流漂泊的人们最容易忘记的。
在消费技术彻底绑架了我们的时代,在”柯达”一声让我们告别用身和心全面地触摸摄影之后,Sam·王属于清醒者。他对当代摄影术的挑战,其实更富于当代性。因为,他拒绝”迷失”,他坚持自己的存在。他的努力和实践也带给我们许多启示,就是–让纯粹的摄影意义仍然在我们的手中。
20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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