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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对话的节选——关于艺术史和艺术自律(1)

2011年7月14日 鲍昆 2 条评论

鲍昆在介绍情况-

去年五月,王久良《垃圾围城》的展览在宋庄美术馆开幕。开幕当天,来自艺术界、文化界的三十多名学着专家举行了一个关于这个展览的讨论会。会上出现了一些观点的交锋,涉及艺术的基本价值观和艺术应该是什么的内容。这个讨论曝露了许多当代艺术界的思想意识问题。

会后,紫禁城出版社的刘辉女士和我做了一个谈话,内容主要是关于王久良展览的各种意义问题。刘辉女士是中央美院史论系的博士毕业生。这篇谈话很长,发表在香港的《今天》杂志春季号上。最近,人民摄影报也把这个对话在该报上连载。现将对话中关于今日艺术意识的一部分分两次贴出。重点部分我加重。

以下是节选的第二部分——

 

二、由《垃圾围城》引发的理论探讨

 

刘辉:在宋庄美术馆垃圾围城的讨论会中,很多艺术批评界的人,对王久良的创作提出了质疑,认为这组作品,虽然反映了较为严重的社会问题,然而从摄影语言上而言,过于传统和平实,缺乏创新,因而不具备很高的艺术价值和意义。因而,王久良的摄影行为,更像社会公益家的活动,而不是艺术家的创作,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鲍昆:你的问题非常好。这是一个非常具有广泛性和现实性的大问题。它涉及艺术的根本价值是什么的问题,也关涉到了近十多年来我们对艺术的理解和走向问题。

在这次展览当天的讨论会上,来了各界的朋友,有社会学者、环境学者、城市学者、作家、当然还有艺术界的批评家。大家对王久良的展览都持积极的肯定态度,只有艺术界的一些批评家(不是全部)对这个展览提出了一些从艺术学角度出发的批评。他们认为这个展览从艺术上讲并不完全成功,还存在许多专业上的瑕疵,比如制作粗糙、拍摄不讲究等。这些意见本来也没什么,但问题是在会议一开始就首先提出来,于是就突如其来地产生了一个首先要对这个展览从艺术上定位的感觉。

 

刘辉:那天的会我也参加了,我感觉即使是从艺术批评的角度而言,很多艺术界的青年批评家,仅仅把艺术价值定义于形式主义价值和风格特征,也是非常狭隘的。从艺术史的角度看来,艺术价值在不同历史时期,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形式和风格的追求,仅仅是现代主义时期的核心价值观。而我们很多号称”新锐”的艺术批评者的知识结构和观念意识,都还停留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对于艺术史新的认识和发现,对于艺术理论的发展,没有关注,这是很遗憾的事。

 

鲍昆:对于他们开始的发言也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觉得这样一个目的明确的展览,艺术界的朋友怎么老是离不开自己的套路来看问题呢?与会的多数专家也不能接受将这个展览定位在一个艺术形式的话题上,认为这个展览是一个社会现实意义大于艺术意义的展览,是一个以”艺术”的名义和方式来讨论社会的”活动”。虽然后来那些艺术界的朋友也一再解释,他们的本意只是希望这个展览更完美,但他们首先提出这个问题,还是说明在他们的眼中,形式和风格是所有艺术品最重要的价值。而我觉得,首先,王久良摄影的意义远远超出了一般的艺术范畴;如果仅仅从艺术角度谈论,我觉得他也恰恰回答了今天我们艺术的任务和责任是什么的问题。很多人只关心艺术的样式和效果,把它当作了一个专业性极强的、少数人研究的、和社会关系不大的独立的学科行当,却忘了艺术实际上是人的话语方式之一种,它最终的价值是为了要”说什么话”而服务的。大家只想着”怎么说”,却忘了最终说话的目的是什么。

 

刘辉:从西方19世纪中期以来的艺术发展史来看,现代主义艺术摒弃古典艺术的叙事性,探索自身的形式语言和风格特征,有其当时的合理性和进步性,原因非常复杂。首先,古典主义绘画形式技巧高度成熟,但却日益丧失其思想性,日益成为达官贵人趣味的表达,成为商品市场的宠儿。前卫艺术家反抗古典艺术的教条,会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入手,内容上打破禁忌,描写以前不能入画的内容,如库尔贝笔下毫不理想化的现实中的大众;形式上则尝试新的空间表现形式等。其次,科学技术的进步也使形式的尝试成为可能。例如,管装颜料使得户外快速写生得以实现;新的事物不断出现,例如现代主义的直线建筑改变了城市景观,火车等快速物品的出现,使得绘画尝试采用与之适应的新的语言,才可以表达这些东西;科学研究揭示了视觉色彩原理,于是艺术家创造了”点彩法”;还有摄影技术出现后,承担了很强的叙事和记录功能,艺术家的转型,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奈的选择。但是,到20世纪中期,这一百年的现代主义艺术实践,几乎穷尽了绘画艺术各种形式的可能。虽然格林伯格在《走向更新的拉奥孔》等文章中,将古典艺术和当时的大众文化一并斥为庸俗艺术,高度赞扬了前卫艺术的形式价值,但是20世纪50年代之后的艺术,还是没有在形式主义道路上走多远,而是走向了格林伯格所批判的具有”戏剧性”的观念艺术和行为艺术,重新建立其艺术和社会的联系。而现代主义的形式价值,又成为商业市场认可的标签,重复了古典主义被收买的过程。现在艺术史上很热门的研究是关于”赞助人”和市场的研究,有专家提出,保守的艺术市场,能够使一门没有生命力的艺术形式,延长一两百年的生命。观察我们周边的状况,这话真是正确。当然中国艺术界出现形式至上的价值观,应该有其特殊情况,你认为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现象呢?

 

鲍昆:中国是有较为独特的原因。文革后,在突破极左文艺思想与宣传赞歌艺术的同时,艺术服务于社会的意识就开始被淡化了。当时为了颠覆”宣传”艺术,在对其反拨时,社会有一种逆反的情绪,强调艺术的纯粹性和单纯的个性。在突围极左艺术意识形态时,暂时的矫枉过正有一定的合理性,是对抗专制主义文化形态的一种策略。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在这一过程中,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中合理的因素主张,比如艺术与现实的关系,因人们对极左思想的厌恶,就简单地把其扣上工具论的帽子而摒弃,也就说把孩子和脏水一起泼掉了。在高扬个性的浪潮中,艺术家强调艺术的纯粹性和西方早就过时的形式主义,狂热地追求艺术象牙塔。但物极必反,一把无情的双刃剑开始割离了艺术和生活历史根本就脱不开的关系,而且成为主流贯穿整个新时期,直到现在。

另一个原因是国际资本的介入。正如你所言,现代主义艺术成为商品市场最爱的标签。八十年代末期,曾经有着近百年历史的西方艺术商业市场,突然随着整个资本主义市场的深化,出现大规模的艺术商业资本化的浪潮,其交易量和交易额大规模攀升,比如将梵高的作品卖到了一亿多美元。到九十年代中期,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深化,这股浪潮进入中国,中国当代艺术也基本被这股浪潮所主宰。被商业规范的艺术必须符合商业规则,逐利的资本自然而然地捡起艺术史上的各种标签作为艺术商品最好的包装,于是”纯艺术”、”学术性”反倒成了艺术商业机构最爱使用的辞藻。此时很多的艺术开始堕落为具有资产阶级文化特征的时尚的商品,只不过打着”当代艺术”和”先锋艺术”的招牌而已。

 

刘辉:对”极左”的反抗和资本的操控,的确是中国当代艺术追求形式主义和类型化的重要原因,但我想还有一个原因,绝大多数院校的艺术教育多年停滞不前,使艺术家的认识也受到限制,创作自然就受影响。

 

鲍昆:你说得没错,确实存在这一维度的问题。即如何认识艺术,以及由此生发的美学和艺术理论等问题。在现代主义兴起的过程中,艺术获得独立性是一定历史发展的产物。但是这种”独立性”形成之后,自我建设必然形成某种机制,系统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稳定,渐渐形成一套保护性和排他性的规则和意识。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1839年摄影术发明之后,西方传统艺术界对其强烈地抵制近百年。他们绝对不愿意承认摄影也具有艺术的禀赋,坚称它只是一项带有工业色彩的技术。我想这和摄影术出现之后直接威胁了绘画界原来很兴旺的一些生意有关,比如他们曾经长期赖以支撑生存的肖像画业务。不过搞笑的是,大量的史料证明,在摄影术发明之前,大量的画家其实是使用摄影的原理来做画的,比如为了准确的结构和透视关系用镜箱投影来打草稿等。一直以极其准确的造型和干净的线条著称的法国新古典主义的大师安格尔,其实就是这么绘画的。二十世纪末,西方艺术界又开始全面地使用摄影这个媒介,甚至可以说是拥抱这一媒介,来进行所谓的”前卫”的”当代艺术”创作,并迅速地将摄影包容进艺术史。这一从排斥到拥抱的历史循环,表面上看是有些讽刺,但背后既有艺术从模拟自然到观念表达的逻辑演化,其实还有利益驱动的一面。因为摄影这个媒介在生产效率上是有着巨大的优势的。

 

刘辉:我觉得也不仅仅是利益的问题。学科的形成和设置,也是现代主义的要求和成果之一,其内涵和外延,都要逐步界定和确立。学科造就专家,专家意味着生产效率的提高,这是符合资本要求的。但学科自律也意味着知识的割裂,意味着行业利益。

 

鲍昆:对,你说的”自律”是一个关键点,也就是艺术自律的问题。关于”艺术自律”这个词汇,其实在从西方学术著作翻译过来时有点问题。它的原词autonomy严格说准确的翻译应该是”自主性”。但是我们大部分的相关学术文章一直使用”自律”这个词,可能是因为早期的翻译用了这个译法,其他人就顺势沿用了。这种情况是我们在与世界进行文化交流时经常出现的情况,引出过很多误会,甚至导致一些概念由此演绎转向成为另外的意思,比如通过日本传入的”美学”,和鲍姆嘉通原来强调”感觉”的意思有了很大距离。这次为了方便,咱们暂时还是使用”自律”这个词汇,知道它实际的意思是”自主性”就成了。

就像你起那面所说的,艺术的自律性的产生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现代意义的人文学科的兴起,是从十八世纪开始的。人文学科的这种巨大转变,不能不影响视觉艺术和其相关知识与理论,很多批评家和理论家也努力推动艺术的新观念和理论的”科学化”,尽可能使其能够形成一整套的具有科学性的知识体系。在这期间,艺术根据其媒介和方式完成了分类,形成了各类艺术的本体美学理论。还有嫁接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的视觉心理学的格式塔理论、色彩心理学理论等等。二十世纪初开始,随着西方社会现代性的深入,现代主义艺术理念形成,并以艺术流派演替现象为主,各种和其他学科出现的”主义”相呼应的艺术流派运动此起彼伏。大家都热衷于艺术的方式方法的标新立异。但是,随着艺术学问的越来越精深,艺术的社会功能却越走越狭窄,越来越脱离社会生活,成为资产阶级社会中一个小众的独立的范畴和体制,热闹,但和民众没什么关系。黑格尔美学中重要的概念”内容与形式”的二元辩证统一关系,这时则被推到单一的一极,成为”形式也是内容”。此刻,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基本完全割裂了,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完全可以自我发展的独立系统范畴。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艺术自律”。但是像任何事物的发展一样,过分的自律性和自足性都会导致走向反面。绘画越来越抽象,彻底远离了复杂的生活,成为艺术家极端个人的”内心表达”。

格林伯格在他所发起的艺术批判运动中,虽然将批判的靶标定位在资产阶级的庸俗艺术文化,但他的解药在于高扬艺术形式自身的价值,这恰恰进一步把艺术推向了资产阶级社会的权力体制,让其更为彻底地远离现实。可以说,格林伯格是最后一个为艺术的纯粹性誓死捍卫的殉道者,是现代主义体系内的革命者,却不是颠覆体系的革命者。

 

刘:我们过去因为对于西方现代艺术史的认识过于简单化,总是将整个西方现代艺术现象混为一谈,其实各个地区和各个时期之间有许多完全意义不同的事件,有着不同的道路和价值观,但在艺术自律性这方面还是呈现了大体的一致性。

 

鲍昆:是这样。其实在整个所谓的现代主义时期是存在着两条完全对立的路线的。一条是自现代主义时期伊始以来延续的要求艺术要高雅、独立的自律性路线,例如从塞尚以来的形式探索,到蒙德里安的绘画;一条恰恰是要打破这种自律性,希望艺术重新回到与现实紧密联系的”先锋派运动”。

1915年在瑞士苏黎世出现的达达主义,其后的超现实主义和与十月革命时期的俄国前卫派,虽然都有各自不同的具体指向,有的强调无政府主义,有的追求人的真实精神境界,有的要以艺术为革命服务,但他们都是力求打破自律的资产阶级文化体制,摆脱艺术唯美庸俗的资产阶级趣味,力图让艺术回归到现实。可惜的是,先锋派运动最终被两股强大的势力捣毁,一个是极权的政治,例如,西欧的先锋派运动是被法西斯政治所击毁的,苏联的先锋运动是被政治宣传性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替代了。这些都被很多学者明确地指出过,像彼得·比格尔(Peter Buurger)和安德里亚斯·胡伊森(Andreas Huyssen)都有很多论述。一个是艺术的市场化,也就是说,他们的反叛重新被收编到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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